父親

我的父親扮演著很多角色：父親，兒子，哥哥，商場里的一個小保安……他是我童年時最最崇拜，最最敬仰的英雄，我喜歡聽他在閑暇時講述他勇抓小偷的故事。盡管不知真假，但我還是聽得津津有味。但是他現(xiàn)在卻成了我最恨的人。

我恨他夜不歸家，我恨他背叛媽媽，我恨他冷漠無言。我總感覺他心里沒有我和妹妹。他把如明鏡一樣平靜的家摔在了地上，結(jié)果可想而知。這個家再也無法拼合了。我不知道關(guān)心爸爸的女人是誰，但是我不想知道。自從無意中發(fā)現(xiàn)家里的一些秘密后，我就把少年時對他的美好記憶封印在了腦海，不愿想起?，F(xiàn)在想來那真像一個虛無縹緲的夢，也沒有什么深刻印象了吧。家境讓我過早的知道了人世間的冷暖。我有時想：什么都不知道的人也許過的更快樂吧。

原來我一點都不了解他。如果不是我的頓悟，我想我會恨他一輩子。

那天，他喝得爛醉，正好媽媽值夜班，整個晚上都不回來了。一回來他就倒在地上，我費了一番力氣才把他拖進屋里。他的身體軟軟的癱在地上，一開口就滿口的酒氣。

看著他這個樣子，往事漸漸浮現(xiàn)在眼前……

五歲。

他教我喝酒，為的是在和朋友聚會時讓我喝酒，然后似乎炫耀似的向他的朋友們說我的繪畫才能，我的冰雪聰明。我看著他，心里覺得很可笑。我拿起遞過的酒杯，一口就灌了下去，并沒有什么不適，他的那些狐朋狗友們在一邊拍手叫好，再看我的眼神中就多了些什么。我早就學(xué)會了察言觀色，沒有理由看不到的。看著滴在連衣裙上的那一滴酒慢慢的化開，我心里溢滿了苦澀。那一刻，我真的覺得我遺傳了爸爸的基因，天生就會喝酒。

十歲。

“爸爸！媽媽！”

那天我、妹妹、父母一起去鄉(xiāng)下的朋友家里玩。在回程的路上出了一起事故。因為我坐在另一輛朋友駕駛的車上，所以沒有事。可是爸爸喝了不少酒，撞到了別人。媽媽為了不讓妹妹受到傷害，把她抱在懷里，自己卻倒了下去，臉直接和地面接觸，眼睛邊的骨頭斷了。后來做了好幾次手術(shù)，媽媽的容顏已不再像以往那樣了，臉上多了一道疤痕。至今妹妹還在內(nèi)疚呢。那個人還是個無賴，是他先竄出來的，還要我們?nèi)ベr償他。明明我們這邊的人傷得比較重呢，結(jié)果給他檢查還花了五千元，給媽媽的手術(shù)費也花了幾萬元。所以那段日子過得比較拮據(jù)，這對我們家來說還是個不小的開銷。

十四歲。

后來上了初中后，我常常到外面去買早飯，為的是讓媽媽多睡會兒，雖然她每次都罵我浪費。爸爸雖說不管我，但是還是有義務(wù)送我上學(xué)的。那次我剛好沒有帶錢。他摸遍全身，足足找了有幾分鐘才摸出幾個硬幣付給老板，害的老板不好意思的干笑笑。他的眼光似乎有點落寞?？此谀抢镎义X，我突然生出一股無助。后來跨上他的電動車后才想起，最近他又撞了人了，車子壞了。而且買車的錢還欠著不少呢。要不是賣車的那人是我們的遠房親戚，早翻臉了。看他眼里的血絲，看他為了我不顧路人鄙夷的眼光找錢，看他送我上學(xué)起得比我還早，我趴在他的背上是還是有些心疼的。人心都是肉長的，但是我還是保留著我高傲的姿態(tài)，拒不承認他，甚至對他冷眼相對。我怎么會這樣的呢。雖然心里有時候會有這樣的想法一閃而過，但是我的態(tài)度還是沒有改變，因為我曾經(jīng)多次目睹媽媽在暗夜中偷偷的哭泣。

酒味又飄了過來。我皺了皺眉，正準備轉(zhuǎn)身離開讓他“自生自滅”。這時，他突然坐了起來。難道他剛才是假寐？故意整我?。∥倚睦锏呢浧诓淮蛞惶巵恚?ldquo;醒了。”我故意一字一頓的說道。

“婷婷還是歡歡？”他抬起頭來，叫著我和妹妹的乳名，瞇著眼睛想看個清楚，不過顯然是徒勞。他醉得太厲害了。

不過沒等我回答，他就說話了：“是婷婷的話就先坐著，是歡歡的話，去睡覺吧。”

我遲疑了一下，慢慢坐在他旁邊。

“我有些話跟你說。”看到我坐下，他也勉強站了起來，剛走了沒幾步又一頭栽倒在床上。

“……”我默默的看著他，一言不發(fā)。

“我知道你不喜歡爸爸，可是爸爸也是關(guān)心你的。你從小就和別人不一樣，沒有好玩具，沒有好吃的，也沒有一個月幾百的零花錢。你從小就有藝術(shù)天賦，教你跳舞、寫字，不多時就能學(xué)會。連跳了很多年舞的老師都夸你是塊料子?？墒俏覀兗耶吘箾]有那個條件，跳舞畫畫只讓你沾了沾就不學(xué)了。我知道你喜歡，你也很痛苦，可是我們沒有辦法。”

我竭力保持冷靜，只在他說到繪畫的事時我才哽了一下。不過我還是面如死灰，不帶感情的看著他?，F(xiàn)在他所說的，我都一概當成酒后胡言看待。我端來了一個盆子，防止他等下吐起來一發(fā)不可收拾。

“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苦衷，我希望你不要把所有的壓力都放在心里，有什么話就說出來，壓力積在心里會生病的，也不利于你的學(xué)習(xí)。你黑眼圈這么重，到底是什么讓你失眠呢，你不是一向早睡的嗎。”

“……”我一時間無言以對。每次我睡在床上，總是睡不著，到了深夜我依舊還能看清窗外灑下的月光。

“咳咳咳……額咳咳咳咳……”突然他身體劇烈的動了起來，我知道他一直有嚴重的咳嗽病，可是具體什么病癥我也不清楚，只記得他一直就是這樣，常常咳個不停。他終于停止了咳嗽，輕聲嘆道：“唉~”

“好了，我睡了。”我實在看不下去，正轉(zhuǎn)身準備走時，又被叫住了：“孩子，我可能很快就要死了吧。”這聲話語不重，卻像尖刀一般扎進了我的心。我的心跳都漏了半拍：“怎么可能啊。”這個時候我還在笑，我想緩解這樣尷尬的氣氛。“是真的，電視上不是都這樣放的嗎，咳成這樣很快就會死了。”他似乎笑了一下，是在自嘲嗎，“以后要用什么錢就向我要，別說什么別的話，就說你要多少錢就成，我二話不說就給。當然，你說十塊二十塊那沒問題。你要說‘老爸，給我一百塊！’這樣我就沒有辦法了。”說完他拿出錢包，從里面拿出五十塊錢來：“拿著，別委屈了自己，要買什么就買。校門前的小吃就免了，少吃些。”

“爸爸！”我不叫他老爹，反叫他爸爸，這讓我十分驚訝。以前我總是覺得叫爸爸特別矯情。可是今天我發(fā)現(xiàn)他的頭上多了好多溝壑，發(fā)絲也稀疏了不少，白了很多。我突然一點也不想提那個“老”字。

“拿著。”

他的話那么堅定，不可反駁。我只好接下那張紙鈔，貼身放好。

原來他……我心里漫過一縷酸澀。我這才想起，那些秘密其實沒那么重要，或許是我誤會了。那只是個誤會。我沒有弄清事實卻懷疑自己的爸爸，盡管他喜歡打麻將，盡管他在家里大模大樣的抽煙，盡管他不喜歡洗腳，盡管他夜不歸家，但是我知道我已經(jīng)不恨他了。

父愛總是深沉的，父親們都不擅長表達，但是他們總是默默的站在你身后，為你踢開面前的絆腳石。我想起父親在我忘帶東西時急急忙忙的送來，使我免受老師的責罵，自己卻被領(lǐng)導(dǎo)懲罰。我想起他在商場起火時奮不顧身的沖上前去撲滅了南邊的火場，鼻子被燙傷，手機也進了水。我想起他精心為我過生日，用錢包里不多的錢買了一個小蛋糕，還布置了房間。我想起……

“爸爸……對不起。”我像夢囈一樣說道。

這句話遲到了這么久，而且發(fā)自內(nèi)心。

我決心忘掉過去。

“我死了你會哭嗎？”

“恩。恩！恩?。?rdquo;我不停的點著頭，眼淚一滴一滴的掉下來。

這時他突然倒在床上，嚇了我一跳。我愣了一下，急忙跑過去，我真的害怕他一言九鼎，真的死了。

幸好他只是睡著了，臉上還帶著淺淺的微笑。

我為他蓋上被子，默默的離開了。

此刻，有一句話一直在我耳邊回蕩：

爸爸……爸爸……對不起……